新小说社记者接到了死里逃生的手书及九死一生的笔记,不忍埋没了他,就将他逐期刊布出来。阅者须知:自此以后之文,便是九死一生的手笔及死里逃生的批评了。
我是好好的一个人,生平并未遭过大风大浪,叫个甚么九死一生呢?只因我出来应世的二十年中,所遇见的只有三种东西:第一种是蛇虫鼠蚁;第二种是豺狼虎豹;第三种是魑魅魍魉。二十年之久,在此中过来,未曾被第一种所蚀,未曾被第二种所啖,未曾被第三种溜攫,居然被我都避了过去,还不算是九死一生么?记得我十五岁那年,我父亲从杭州商号里寄信回来,说是身上有病,叫我到杭州去。我母亲见我年纪小,不肯放心叫我出门。忽然想起一个人来,这个人姓尤,表字云岫,本是我父亲在家时最知己的朋友,想着托他伴我出门。于是叫我亲身去拜访云岫,他一口应允了。别过了母亲,上了轮船,到了杭州。两人一路问到我父亲的店里,哪知我父亲已经先一个时辰咽了气了。
那时店中有一位当手,姓张,表字鼎臣。他拉我到一问房内,问我道:“你父亲已是没了,你胸中有甚么主意呢?”“世伯,我是小孩子,没有主意的。”“同你来的那位尤公,是世好么?”“是。”“你父亲后事,我一个人担负不起,总要有个人商量方好。你年纪又轻,那姓尤的,我恐怕他靠不住。”“世伯何以知道他靠不住呢?”“我是阅历多了,有点看得出来。你想还有甚么人可靠的呢?”“有一位家伯,可以打个电报请他来一趟。”张摇头道:“不妙,不妙!你父亲在时最怕他,他来了就哕唣的了不得。”我心中此时暗暗打主意,这张鼎臣我从前未曾见过他,未知他平日为人如何。想来伯父总是自己人,岂有办大事不请自家人,反靠外人之理。想罢,便道:“请世伯?定打个电报给家伯罢。”张道:“既如此,我照办就是了。然而你父亲临终时,并不曾提到你伯父呢。”我说:“此时只怕是我父亲病中偶然忘了。”张叹了一口气,便起身出来了。
到了晚间,我在灵床旁边守着,尤云岫走来,悄悄问道:“今日张鼎臣同你说些甚么?”我说:“他问我讨主意,我说没有主意。”尤顿足道:“你叫他同我商量呀!他是个素不相识的人,知道他靠得住不呢!好歹我来监督着他。以后你必要叫他同我商量。”说着,去了。
大殓过后,我在父亲房内,找出一个小小的?箱,里面有百十来块洋钱,想来何不先寄回去母亲使用呢!想罢,便出来与云岫商量。云岫道:“正该如此。你交给我,等我同你带到上海,托人带回去罢。”“应该寄多少呢?”“自然是愈多愈好呀。”便拿出来一百三十二元交给他,他即日就动身到上海,可是这一去,他便在上海耽搁住,再也不回杭州。
又过了十多天,我的伯父来了,哭了一场。张鼎臣拉我到他房里问道:“若把一切货物盘顶与别人,连收回各种账目,除去此次开销,大约还有万金之谱。可要告诉你伯父吗?”我说:“自然要告诉的。”张鼎臣又叹口气,走?出来,同我伯父说些闲话。
那时我因为刻讣帖的人来了,就同那刻字人说话。我伯父看见了,问道:“这讣帖底稿,是哪个起的呢?”我说道:“就是侄儿起的。”我的伯父说道:“这才是吾家千里驹呢!这讣帖居然是大大方方的,一点也没有弄错。”张鼎臣看着我,笑了一笑。伯父又指着讣帖当中一句问我道:“你父亲今年四十五岁;,自然应该作‘享寿四十五岁’,为甚你却写做春秋四十五岁’呢?”我说道:“侄儿从前看见古时的墓志碑铭,多有用‘春秋’两个字的,所以借来用用,倒觉得笼统些,又大方。”伯父回过脸?,对张鼎臣道:“这小小年纪,难得他这等留心呢。”说着,又躺下去吃烟。
商量停当,次日张鼎臣便将这话传将出来,就有人来问。过了一个多月,事情都停妥了,便扶了灵柩,先到上海。只有张鼎臣因为盘店的事,还留在杭州,约定在上海等他。我们到了上海,寻着了云岫。等了几天,张鼎臣来了,把账目、银钱都交代出来,总共有八千两银子,还有十条十两重的赤金。我一总接过来,交与伯父。过了两天,张鼎臣去了。临去时,执着我的手,嘱咐我回去好好的守制读礼,一切事情,不可轻易信人。
此时我急着要回去。怎奈伯父说在上海有事,足足耽搁了四个月。到了年底,方才扶着灵柩回家乡去,即时择日安葬。新年初四五日,我伯父便动身回南京去了。
我母子二人,在家中过了半年。原来我母亲将银子一齐都交给伯父带到上海,存放在妥当钱庄里生息去了,我一向未知;到了此时,我母亲方才告诉我,叫我写信去支取利息。写了好几封信,却没有回音。我又问起托云岫寄回来的钱,原来一文也未曾接到。急急走去寻着云岫,问他缘故,他涨红了脸说道:“那时我一到上海,就交给信局寄来的,还有信局收条为?呢。”说罢,就乱翻一阵,却翻不出来。又对我说道:“只怕是你母亲收到了用完了,忘记了罢。”我道:“家母年纪又不很大,哪里会善忘到这么着。”云岫道:“这件事幸而碰到我,如果碰到别人,还要骂你撒赖呢!”我想想这件事本来没有凭据,不便多说,把这事搁起。
我母亲道:“别的事情且不必说,只是此刻没有钱用。你父亲剩下的五千银子,都叫你伯父带到上海去了,却连回信也没有。好歹你亲自到南京走一遭,取了存折支了利钱寄回来。你在外面,谋个事。”
我听了母亲的话,?凑了些盘缠,附了轮船,先到了上海。人栈歇了一天,拟坐了长江轮船往南京去。我见天阴月黑,没有什么好看,便回到房里去睡觉。睡到半夜时,忽然隔壁房内,人声鼎沸起来,把我闹醒了。只见围了一大堆人,在那里吵。内中有一个广东人,在那里指手画脚说话。我便走上一步,请问甚事。他说这房里的搭客,偷了他的东西。我又问:“是哪一个偷东西呢?”广东人指着一个道:“就是他!”我看那人生得圆圆的一团白面,唇上还留着两撇八字胡子,鼻上戴着一副玳瑁边墨晶眼镜。我心中暗想,这等人如何会偷东西。心中正这么想着,一时船上买办来了,账房?人也到了。
那买办问那广东人道:“你捉着赃没有呢?”那广东人道:“赃是没有,然而我知道一定是他。”买办道:“有甚么凭据呢?”那广东人又对众人说道:“你们众人一定说我错疑了人了。我父子两人同来。我们已经睡了,忽听得我儿子叫了一声有贼。我一骨碌爬起来看时,两件熟罗长衫没了;一个小闹钟也不见了;衣箱的锁也几乎撬开了。我便追出来,转个弯要进里面,便见这个人在当路站着……”买办抢着说道:“当路站着,如何便可说他做贼呢?”广东人道:“他在那里代做贼的望风呢。”买办道:“晚上睡不着?出去望望也是常事,怎么便说他望风?”广东人冷笑道:“但是今夜天阴月黑,他为甚还戴着墨晶眼镜?”
我听到这里,暗想这广东人好机警。只见那广东人又对那人说道:“好了,还我东西便罢。不然就让我在你房里搜一搜。”那人怒道:“我是奉了上海道的公事,到南京见制台的,房里多是要紧文书物件,你敢乱动么!”广东人回过头来对买办道:“得罪了客人,是我的事,与你无干。”又走上_步对那人道:“你让我搜么?”那人大怒,回头叫两个底下人道:“你们还不给我撵这王八蛋出去!”
只见那广东人,伸手在他床底下一搜,拉出一个网篮来,七横八竖地放着十七八杆鸦片烟枪,八九支铜水烟筒。众人一见,一齐乱嚷起来。细看时,我所用的一支烟筒,也在里面。此时那人却是目瞪口呆,一言不发。当下买办便沉下脸来,叫茶房来把他看管着。要了他的钥匙,开他的衣箱检搜。只见里面单的夹的男女衣服不少;还有两支银水烟筒,一个金豆蔻盒,一定是赃物无疑。
搜了半天,却不见那广东人的东西。广东人便喝着问道:“我的长衫放在哪里了?”那人到了此时,便说道:“你的东西不是我偷的,你要东西跟我来。”此时茶房已经将他双手反绑了。众人就跟着他去。那人便对广东人说道:“你的东西在舱面呢,我带你去取罢。”只见那人走到一堆篷布旁边,说道:“东西在这个里面。”果然两件长衫堆在一处,那小钟还在那里滴答滴答走着呢。2-4
吴趼人的这本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是清末长篇小说,也是一部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。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》以主人公“九死一生”的经所为主要线索,从他为父亲奔丧开始,至其经商失败为止所耳闻目睹的近200个小故事,勾画出中法战争后至20世纪初的20多年间晚清社会出现的种种怪现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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